要闻

楔子

苏元瑛，字子谷，始名宗之助，幼居日本，周历各国。自少丧父，母不知所踪，族人以元瑛为异类，群斥之。年十二，遂为沙门。法名博经，号曼殊。后破戒，以师命离寺，乃东渡日本。学泰西美术二年，中途返乡再度出家，难耐佛门清苦，逃离返日。学政治于早稻田三年，其间立志革命，期覆清社。工诗善画，握笔成文，梵汉欧罗诸国典籍无一不通，小诗及寻常笔札，无世俗气。平生不解人事，不辨稻麦，不顾清规戒律，一如常人。体弱多病，却食欲亢进。晚居上海，好狎邪游，姹女在前，不破禅定。民国四年以肠胃疾卒于沪。平生爱美食、爱美景、爱美人，但更爱自己。

余因祖上与苏家有故，少时同曼殊生活数载。疯颠和尚，名扬内外，自是无数说部记述其事。然余通篇概览，多数乃与平昔所闻大异。余幼时有记小札之习，故今翻出，将有关曼殊之事悉数刊载，以表思君之情。

初识曼殊

你说尘世啰嗦，不如清淡天和，一日日粗衣走过，阿弥陀佛。

你说贫僧清修，不近女色，旋即转身便走，留我看佛。

曼殊，你总是拿佛做借口。

苏曼殊，你跑什么？

十二月二日，晴

抚琴、丹青、舞、发呆、食、寝。两只蚂蚁在廊下打了好久都未分输赢，无趣。

十二月三日，阴

临帖、抚琴、发呆、食、寝。被父亲申斥。

十二月四日，半阴半晴

发呆、食、寝。水泉不甘，太损茶味。

十二月五日，微雪

无趣。无可记……

十二月六日，大雪

栗子在烤炉里噼啪作响，正有些倦意，就听见一串促急的脚步声由远至近，父亲掀帘而入，少有的严肃。

“你若子姨母的儿子元瑛要来了，少时你们常在一起玩耍，你该记得罢。”

我记得。元瑛是父亲旧友苏杰生叔叔与河合若子姨母的私生子，若子姨母产下稚子后几日即离开，元瑛便丢给她的姐姐河合仙照顾。在元瑛六岁时，苏家人把他带回了广东，此后再无联系，只偶有听说他在苏家过得并不好，遭到了几房姨娘的冷眼苛待。

“你杰生叔叔因生意惨败郁郁而终，那些婆娘便把错处怪罪在元瑛头上，说他是‘丧门星’。中日海战，北洋水师大败，邻里乡民把怨气发泄在有一半日本血统的元瑛身上，对他肆意凌辱。前段时间他大病一场，他们不给医治，把元瑛丢进柴房等死，没想到这孩子竟捱了过来。”父亲慢慢坐下，叹了口气。他与杰生叔叔因茶结缘，往日过从甚密，自是无限唏嘘。

“林紫垣前日来说，元瑛病好后直接跑去了庙里，出家为僧，取号曼殊，但是他偷吃肉，犯了大戒，又被逐出来了。紫垣想着，把他接来日本读书罢，住在我们家，也方便照顾。”

“元瑛是个苦孩子，你可不许欺负他。”父亲顿了一下，定定地看着我。

栗子烤得刚好，丢了一颗在嘴里，香气瞬间四溢。

元瑛哥哥，曼殊和尚，有趣。

世间事，万众生，从莫须有的罪名起步，行色简单，心术复杂。

《吴门闻笛图》苏曼殊作

十二月十日，大雪封门

曼殊来了。形状癫狂，沉默寡言。在大同学校读书，文理不通，却在绘画上展现惊人天赋。始学泰西美术，没几月，技艺突飞猛进。近来学校的梁启超教员在编辑教材时常邀他绘制插图，曼殊的脸上渐渐有了喜色。

我喜欢在他绘画时捣乱，他总是浅笑搁笔，“静子，我给你画纸鸢玩。”

十二月二十日，晴

曼殊似乎喜欢玉器，闲时总拿着父亲的收藏把玩。或凝神发呆，或念念有词。

我不解其状，某日终于小心翼翼地问起。

杰生叔叔曾为曼殊定下娃娃亲，后家道中落，这门亲事也不了了之。曼殊被逐出庙门之后为生计曾在街巷贩卖鲜花，摆摊的地方正巧是女家宅旁，婢女看见曼殊，悄悄唤来小姐。曼殊心神哀痛，自言无颜相见，请小姐不必再等，另就高门。小姐悲戚不已，当即解下所配碧玉赠予，发誓绝不另嫁。

后曼殊为钱所难，卖掉了这块碧玉，做了东渡日本的盘缠。总想着一日回去，再续碧玉前缘。可昨儿，香山来信，小姐忧思过度，撒手人寰。

“渡一人，还是渡众生？”曼殊问我。

晨光熹微，照在他的脸上，几近透明。

“芳草天涯人似梦，碧桃花下月如烟。可怜罗带秋光薄，珍重萧郎解玉钿。”

此事过后，曼殊形迹更加癫狂。

一月三日，晴

曼殊又暴食了。

向来如此，近来更甚。买了大盆的栗子，倾倒在火炉里，听着栗壳爆裂的脆响，欢喜得像个孩子。我看他低头熟练地剥食栗子，一个接一个，食指被烫得通红。

“曼殊，不要再吃了，栗子多食胀肚，你已经吃了不少了。”我实在看不过眼。

无人回应。栗壳爆裂的声响此起彼伏，直到曼殊腹痛大叫不止，满地打滚，声音才渐势微弱。

苏曼殊书法《春雨》

一月六日，微雪

曼殊嗜糖如命，吃得满嘴蛀牙，成天捂着嘴哼哼唧唧，父亲为他请来上好的牙医，换了口金牙。

一月七日，晴

曼殊牙不痛了，坐在蒲团上诵经，我靠在佛龛上昏昏欲睡，无趣得紧，便陡生一计。

搜肠刮肚地把听来的鬼故事说与他，曼殊无法，被逼到墙角捂起耳朵。曼殊本就畏鬼，这下更被我吓得夜不能寐。父亲知道后狠狠地训斥了我，此后，只要我一装神弄鬼，曼殊就往父亲房里跑。

三月九日，微雨燕双飞

曼殊回国了，他突然顿悟，说要弘扬佛法，解救苍生。

听说他在广州蒲涧寺对着住持以死相逼，方才再次剃度出家。六根不净，佛门从不是他的修行场，只是暂避地。呆不长俗世，也安不下庙门。曼殊，你只是习惯性逃离。你总归会回来，不然，谁带我楼畔听雨。

九月六日，炎热

曼殊逃离寺庙，回到日本。

孙文在广州之役失败后，与陈少白等人亡命横滨，组建了兴中会，曼殊深受其影响，对大同学校主张的尊孔读经极为反感，常扼腕叹息。更一度打算枪杀尊孔派头子康有为，后被陈少白劝下，才未付诸行动。

陈少白怕他闲着闹情绪，就让他去做炸弹。曼殊食寝不安，费尽心思，做出的炸弹还不如孩童手里的“摔炮”威力大。

“一个和尚，红尘佛事，搅裹不清。”我揶揄他。

九月十八日，蝉鸣

曼殊去东京考取了早稻田大学，离开了我家。林紫垣每月只给他十元钱，经济拮据，曼殊搬入最下等的旅社，吃拌着石灰的米饭。

日间收到他的来信，说每日白天勤奋念书，为夜晚温习省灯油。不觉清苦，黄兴、何香凝他们都在，大家组织义勇队，教授军事知识，以期救民众于水火。

十月十日，渐凉

近来曼殊来信颇多，无外乎正在组织革命工会、筹备革命报刊云云。也时常提及林紫垣已知他革命行为，极力反对，数次以断绝资助相威胁。

“我心匪石，不可转也。”曼殊每封信都如此说。

十二月二日，晴

曼殊被林紫垣强迫回国，去往长沙任教。此后信件渐少，只依靠陈少白、章士钊、柳亚子等密友往来日本带些曼殊近况。

据说痴病越发严重。

上课时，会突然发呆，一呆就是一节课。又或手舞足蹈，弄得学生莫名其妙。

与刘师培夫妇同住，半夜全身赤裸闯进夫妇房间，对着洋油灯破口大骂。

成天说要娶老婆，友人介绍妙龄女郎，他又仓皇逃出，连连念叨，我是出家人，有戒律需守。气得友人跳脚。半夜思来后悔，又抱着刘师培痛哭。

孙文接济他的钱财，路遇乞丐，便倾囊相赠。

我隐隐感到不安，儿时的非人遭遇带给他无法磨灭的阴影，随着时间演进，行为越发乖张的背后是曼殊对心伤的难以逃离。

无端狂笑无端哭，纵有欢肠已似冰。

《雁荡观瀑》苏曼殊作

四月八日，绿柳吐烟

一度春秋未有曼殊音信，无以可记。

四月十二日，梨花雨落

曼殊来信，阔别已久的熟悉字体。

列了长长的名单，记述与他交往过的几十位歌姬舞女，花酒甚美，自言沉迷。“只求灵魂之伴侣……不动凡心，不破清规。”

“依然嗜糖如命，摩尔登糖甘甜绝美，日啖三罐不止……”

陈独秀说，无钱时，曼殊就抠下嘴里的金牙换糖吃。

罢！用多少美人和蜜糖才能驯服一颗野心，手段和智谋弃置荒野，一些人被另一些人用旧了，也只能在酒色中辉煌度日。

七月二十五日，阴

我决定去中国看看曼殊。

饕餮无度、暴饮暴食。他患上脑疾、疮痛、寒疾、痢疾、咯血症、肠病、肝症。大半时间在医院度日，却依然不听劝阻，偷溜出去买糯米糕吃。

两日一小便，五日一大便，他的肠胃功能已经十分紊乱。护士在病床下发现他偷藏的糖栗子、各类米果糖点、吃空的摩尔登糖罐。“你来劝劝罢。”陈独秀托人带话。

八月十二日，晴

曼殊见到我欣喜若狂，嚷嚷着带我去吃酒，隔壁街巷新开了酒肆，酒酿入口甘美、落喉净爽。

我们席地而坐，看着掌柜和小酒保忙碌着把五种杂粮细细挑选，用以精酿。

“这酒名极美，叫姚子雪曲。”

“这世间啊，唯二饮最难割舍。一是这姚子雪曲，二便是静子雪茶。”曼殊哈哈大笑，看向我的眼神却有丝苦涩。

“宜宾锁江地有安乐泉，水味之美在僰人地区可称第一。姚君玉取此水酿酒，汤清似雪，便是此名由来。”掌柜殷勤斟酒，“姑娘尽可尝尝。”

我们每日醉酒，聊少时趣事。画歪的纸鸢、玻璃糖纸、还有噼啪作响的烤栗子。我不劝他，也自知劝不动他。受尽欺辱的儿时阴影早已把曼殊摧磨殆尽。他痛苦至极，无以解脱。

暴饮暴食，是他的自杀方式。

尾

在我来后的次年，曼殊病殁。

初雪下得异常大，我小心翼翼收集梅花上的积雪，想攒一瓮，封存地下，来年为曼殊烹茶。

曼殊死了。

舍了姚子雪曲和静子雪茶。

我日日醉酒，晚间便闭目在经殿香雾中，寻他诵经中的真言。

转眼数载。

有名士说姚子雪曲太过高寡，改五粮液为妙。

时光陡变。

没有人再提及静子雪茶。金樽交错间，琼浆玉露五粮液，又映着谁的笑颜？

我想再看看你的脸。

曼殊，三十载，唯念君耳。

酒后吐真言

苏曼殊是民国时期有名的“情僧”“革命和尚”，他才华横溢，一生“以情求道”却终不得，你知道他这些称号的来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