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投资者嗟叹的“闪崩”时刻,牵连出场外配资的灰色链条,隐匿着股价操纵的违规行径。
6月中下旬,长城影视、华平股份、华铁股份、华鼎股份、银亿股份、春兴精工等6只股票在“同日、同时、同刻”出现整齐划一的跌停。上证报记者调查后发现,“闪崩”是这些公司部分股东的配资账户被强制平仓所致。
在进一步调查采访后,记者获悉这些配资账户的由来:江浙沪地区高净值人群(出资方)在高息诱惑下,与配资方签订借款、借账户的协议,配资方打入保证金操控出资方的账户,并通过两融绕标大量买入指定的非两融范围的中小盘股票。这期间,出资方无权买卖其账户中的股票。
但在“闪崩”的极端行情下,原本各得其所的利益联盟顷刻间瓦解——股价连续跌停,配资公司无力追加保证金,致使出资方的账户被券商或出资人自行强平。
紧接着的剧情是,出资方依约向配资公司要求弥补损失,但后者因亏损惨重而无力承担,暴露出更多违规嫌疑与运作内幕。
这是一条隐秘、异化的灰色配资链:原本的个人打保证金到配资方账户,变成了配资方打保证金到个人账户;原本的个人借配资方资金放杠杆交易股票,变成了配资方借个人资金放杠杆交易股票。
这是一类新型的“隐形操纵”模式——借场外配资之名,行股价操纵之实。据记者调查,这些账户资金到位后即全仓买入相关公司股票,随后持股不动,实施“锁仓”操作。问题是,究竟为谁“锁仓”?
“闪崩”后,出资方与配资方的矛盾升级。
相关人士对记者透露,配资方是一个市值管理和股价运作的团队,是相关上市公司的马甲和代言人。“我们怎么会无缘无故借那么多钱买这些股票,我们自己没钱,保证金不是从我们账户付出来的,这个你可以去查;当时都谈好的(他们)要兜底,现在亏了钱不能找我们啊。”
配资方所言是实是虚?出资方的利益有否保障?借款配资协议是否有法律效应?相关上市公司是否涉及违法违规?这些问题有待监管部门的查证与定性。
在近期的大连电瓷、凤形股份等多个案例中,一条从上市公司实际控制人或关联方出发、通过市值管理团队向民间资金进行场外配资、进而实现股价操纵的运作链条,已被较为完整地披露与还原。
其背后,高压打击之下而屡禁不止、弊端丛生的场外配资市场,在法律、监管与实际需求之间博弈并生存,未来如何兴利除弊、纳入正轨,考验着制度建设的智慧。
同步“闪崩”之谜
在震荡行情中,6只股票同日“闪崩”并不稀奇,但同一秒“闪崩”必有蹊跷。投资者看到的只是“闪崩”的K线图,但配资方心里知道,配资账户集体强平才是核心原因。
6月19日是特别的一天。当日,沪指击穿3000点关口,创出2016年6月份以来的最低点。沪深两市近千只个股跌停,个股盘中“闪崩”此起彼伏。
若细加观测,部分个股“闪崩”时点的一致性,令人匪夷所思。
例如,长城影视、华平股份、华铁股份、华鼎股份、银亿股份、春兴精工等股票的盘中跌停步调整齐划一——几乎都在当日14时23分左右瞬间跌停。以长城影视为例,14时23分突然出现一笔7.83元(跌停价)的6126手卖单,股价瞬间跌停,跟风卖单涌现,到收盘仍一字跌停。再如,华铁股份14时22分出现11295手以跌停价挂出的卖单,将股价瞬时打到跌停板。随后几日,上述股票几乎都出现了连续跌停的状况。
六股6月19日股价分时走势图及日k线图
盘面表明,有资金在出逃。市场推测的原因是,部分配资账户被券商或出资人自行强平。
彼时,张红(化名)的股票账户满仓了前述股票中的4只,当天结结实实“吃”了一整个跌停板。
虽是该账户的持有人,但张红的权限却是“只看不动”,因为张红是提供资金、账户给配资方的高净值人群,而账户是由配资方操控的。
根据协议,张红出借1500万元资金,配资方向账户打入1000万元保证金,加上券商可提供的1:1融资,该账户实际可用资金最高为5000万元。几天后,该账户满仓买入了华铁股份等4只股票。
张红没有想到,6月19日只是“闪崩”的起点,此后几天这4只股票连日跌停,张红多次催促配资方追加保证金以防账户爆仓,但对方最终未追加资金,张红依照协议进行了平仓处理。
对账单显示,该账户合计亏损约2000万元,剩余3000万元中的2500万元归还券商两融资金,张红实际剩余500万元,亏损本金约1000万元。
复盘可见,前述“闪崩”股票第一笔以跌停价挂出的卖单数量并不大,但由于这些股票平日交易不活跃,成交额较低,小量的卖单就可触发跌停,其他卖家跟风出逃,便会出现“踩踏”加剧恐慌心理,导致股价连续跌停。
“几只股票同时出现‘闪崩’,很可能是有股东被券商强平或者主动出货,恐慌心理蔓延到配资账户,导致股东蜂拥出货。”市场人士分析。
灰色配资链
这是一条灰色的配资链:配资公司打入一定数额的保证金,操控投资人账户加杠杆进行“定向”的股票交易,表面看来各取所需、各得其所,但忽视了极端行情下的高风险。
问题来了,为什么这些身价不菲的高净值人群,会愿意出借账户、资金给甚至没有名字的配资公司?
“隐形”操纵利益链
今年4月,在相关中介的牵线下,张红决定参与配资公司的配资,“没什么好的投资渠道,担心资金放着贬值。”
其实,所谓配资公司,甚至根本没有一个明确的公司名字。他们是一群人、一个团体,擅打游击战。
张红所签的借款协议乙方,根本不是某某配资公司(文中暂称“PZ公司”),而是所谓的公司业务员李某。相关协议变成了民间个人之间的借款协议。
“闪崩”之后,张红拿着借款协议向李某索要补偿,但后者以各种理由推脱,张红的1000万元损失至今没有着落,而与之签约的李某已失联。
记者看到,此类借款协议中约定了配资比例、利息回报、权利义务关系等。以A账户的借款协议为例,乙方应将保证金1000万元打入甲方(即出资方)证券账户,甲方同时将自有资金1500万元划入自己证券账户。资金到账日,甲方将账户交易密码告知乙方,乙方有权依约买卖股票,盈亏皆由乙方承担,乙方按约每月向甲方支付利息收益。双方约定,借款利息为1.6%/月,即每月24万元,借款期限为6个月。
甲乙双方还会约定警戒线与平仓线。
比如,当股票账户内乙方保证金低于60%,甲方有权禁止乙方继续买入股票;当账户内盘中市值低于警戒线,且乙方未补足保证金,甲方有权立即卖出股票并修改密码锁仓。正是依此条款,张红卖出股票并进行了锁仓。
记者看到的多份协议中,乙方均非PZ公司,而是周某、李某等所谓配资公司的员工。记者问询多位投资人,竟无人知晓这家配资公司的具体名称,他们也从未去过配资公司的办公场所。
“我从2006年开始断断续续参与配资,以前从没出过问题,有时交易亏损了,配资公司也会及时补足。”张红对记者表示,敢于借钱配资是因为“账户是自己的,对方又有打入保证金,想想风险不大”。
同样,40多岁的阿明(化名)接触配资也有10多年了,即便在2015年的剧烈行情中也没出现过资金风险。
这次,他借出了数千万元资金参与配资,其账户买入的股票与张红的账户持仓高度重合,签约乙方为PZ公司的员工李某、周某。
“根据协议约定,买入股票后,我只能看账户,不能自己操作,否则,若产生损失,将由我来承担。”阿明向记者出示的一份对账单显示,其账户在平仓前都是满仓操作,最后亏损了数千万元。
另一投资人的A账户对账单则显示,该账户主要建仓时间是6月6日,当天分30笔陆续买入长城影视,合计买入金额约2500万元,持有成本9.25-9.45元/股。6月22日,该账户所持的263.11万股长城影视分5笔卖出,成交价均5.72元/股,显示为“卖券还款”。
这意味着,该账户被券商强平了。
记者在调查中了解到,多个持有长城影视的配资账户,均是在6月22日以5.72元的价格清仓的。回查可见,长城影视股票当天大部分交易时间趴在5.72元的跌停板上,尾盘被撬开。“其实单子已经挂了好几天了,但前面连续一字跌停根本卖不出去。”有投资人对记者说。
这是一条异化的灰色配资链。问题是,为什么这些身价不菲的高净值人群,会愿意出借账户、资金给甚至没有名字的配资公司?愿意和不明底细的赵、钱、孙、李这样的个人签订借款协议?是风险意识的集体缺失,还是有更多内幕没有被揭开?
配资链条下的操纵魅影
综观整条配资链,配资平台的保证金来源极其关键。配资平台的“上游”,疑似潜藏着上市公司相关利益方,存在股价操纵的嫌疑。
这是一个隐蔽而高门槛的场外投资市场。
据记者调查,参与PZ公司配资的投资人主要来自江浙沪地区,借款少则500万元,多则4000多万元。记者掌握的信息显示,仅长城影视一个股票,20多个配资账户合计亏损了8000多万元。
“这几年辛苦投资赚的钱都打水漂了,本来打算给儿子买房用的。”张红尚能自嘲,但有些投资人的配资资金来自借款,事发后情绪十分低落。另有部分投资人的资金来源不愿示人。
当记者问及其为何愿意借款给配资公司或个人时,有出资人告诉记者:“当时都是有承诺的,配资公司也表示是为上市公司出面的,说打给我们的保证金都是从上市公司打出来的。他们称,有上市公司在,怎么会亏钱?而且即便亏了钱,上市公司也会兜底。”
然而,事发之后,配资公司并未能履行还款承诺,这让配资方与上市公司的实际关联陷入迷雾:“闪崩后,配资公司的人一开始也带我们去上市公司维权、讨债,相关公司的人一开始还是认账的,但至今还没有兑现。”
这,仅仅是杭州一家配资公司的投资人。
记者在调查中还发现,江浙沪存在多家这样的配资公司,其间往来密切,资金相互拆借,共同支配配资账户。
诸多迹象显示,这些配资公司绝非简单的场外杠杆融资中介,其背后是一批有组织、有计划的专业二级市场操盘手团队。
在实操层面,这些出资人的证券账户多是两融账户,而上述股票并非两融标的,是如何达成交易的?
记者调查获知,配资账户采取了绕标模式暗度陈仓。据介绍,两融绕标的通常模式是,股东将一定市值的股票转入融资融券账户作为担保品,再在信用账户中买入一定数量的黄金ETF或H股ETF,然后将其转出至普通账户,再卖出黄金ETF/H股ETF,获得一定数额的资金。该资金用途不受限制,也难以监测,可买入任何股票。“两融绕标是利用了规则上的漏洞,目前监管在持续收紧,但仍有操作的空间。”券商人士说。
以配资方身份出现的操盘团队,是否在为相关上市公司提供操纵股价的“服务”?甚或就是上市公司自己操纵自家的股票?
采访中,阿明等出资人多少知晓配资平台的运作模式,他们将配资公司身后的操盘方称为盘方。“大家都很清楚,盘方愿意冒这么大风险借钱,背后往往是与标的股票背后的上市公司老板或相关方有兜底约定。”阿明反问记者:“没有人给兜底,你会借这么多钱去集中买这样的股票吗?”
“这是行业内心照不宣的秘密,配资公司就是帮上市公司实际控制人做市值管理,进行股价操纵,赚息差或进行收益分成。”上海某配资公司负责人对记者说,“配资公司出面签协议的都是办事人员,管理层有的就是自己操盘,有的背后雇佣操盘团队。
基于规避监管的考虑,一般这种操盘团队办公地点都在境外,至少是海南,长期包下一家豪华酒店的总统套房,利用数十个电脑及服务器,操盘A股上市公司股票。”
回到眼前的案例,张红等出资人与配资公司交涉时,对方也释放了这样的信息。据多位投资人反映,配资公司业务员承认借款协议,但表示资金周转困难无钱支付,因为“上游”的上市公司相关方的兜底资金无法到账。
场外配资监管亟待跟进
在A股市场,配资炒股并非新事物。但回看场外配资的演变历程,配资模式已出现“升级版”,主要涉及高净值人群的账户出借,且衍变为股价操纵的工具,此种乱象亟待监管跟进。
案例是真实复杂的市场生态的缩影。
阳光底下没有新鲜事。继2015年股市大幅波动之后,随着2017年市场回暖,被监管部门重拳打击的场外配资,出现了卷土重来的迹象。
非监管不为,实监管不易。
在法律层面,场外配资属于违法还是合规,仍存在诸多争议之处,实践中衍生出种种规避法律的变相手段;但在监管层面,证监会的态度十分明了——在部门规章上对场外配资合同给出了违法性评价。
实践中,场外配资基于实际的市场融资需求,不仅屡禁不止,转而越藏越深。
记者调查了解到,眼下,场外配资的复苏主要以民间“熟人”借贷为主,网络资金批发配资几乎绝迹。这样,增加了配资公司获客、生存的成本。为了寻求更高的回报,叠合市场下跌过程中众多上市公司提振股价的需求,场外配资走上了与股价操纵结合的灰色盈利之路。
近月来,已有媒体曝光大连电瓷、凤形股份等多个上市公司实际控制人或关联方雇佣操盘手团队,通过场外配资租用账户、聚集资金,进而操纵自己股票以获利的案例,后皆因股价崩溃而引发配资方、出资方之间的利益纠纷。
再往前溯及,证监会公开披露、查处过马永威等团伙操纵福达股份案、北八道集团多账户巨额杠杆资金操纵次新股案等案件,其背后股价操纵团队,均通过构建场外配资链条聚集资金、操控账户,以隐匿违法违规行为。
即便如此,上文所述的“六股闪崩”配资操纵案,其覆盖面之广、涉及上市公司之多、聚集民间账户资金之众,或将大大超出过往披露之个案,值得监管者深入彻查。
不破不立,在未来的制度建设上,场外配资又将何去何从?
记者采访了数位学者、资深市场人士,对于场外配资的未来监管趋向,他们均建议:对于涉及股价操纵等违法违规行为,严惩不贷;但对于正常的融资业务,考虑给予明确的法律地位,并将相关机构纳入监管。
“民间场外配资的强势发展,有其必然性。”北京某券商董事长对记者说,“如果国家扩大配资主体资格,并建立信用管理、信用评估与控制制度,规范配资的信息登记与披露制度,监督卖空行为;再在此之上设置合理的准入与退出机制,适当引导配资者与投资者根据各自的风险承受能力选择合适的杠杆比例介入股票配资市场,最大限度地控制违约风险,则场外配资可以实现规范化。”
“对于配资,也要区分两种情况的认定。对于纯粹个人民事主体之间点对点的配资借贷,只要不涉及股价操纵等违规行为,应视为借贷行为,不应认定为违法;但对于公司行为、商业化行为、以从事配资为核心模式的商业主体,应首先让其浮出水面,再严加监管。在监管方式上可借鉴私募基金的管理办法,采取主体登记、配资产品备案手续、设定杠杆比例等措施,到中国证券业协会办理。百分之百取缔配资并不现实。”中国人民大学法学院教授刘俊海对记者表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