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渊明迫不及待地递上了辞呈,结束了他80多天的县长生活。
他有“猛志固常在”和“悠然见南山”的双重人格,像极了双子座。
“弃官守拙”和“出仕苟得”一直是他心底此消彼长的两个声音,而这次,在他心里争吵的两个声音合二为一,清晰而响亮地呐喊——
归隐!归隐!归隐!
不上不下的公务员,
可进可退的选择余地
在没有科举制度的东晋时期,能不能当上公务员是大门阀说了算。品级大小基本取决于家世,屌丝逆袭几乎不可能。
上品无寒门,下品无士族。
出身寒门者行状评语再高也只能定在下品,出身豪门者行状不佳亦能位列上品。
依仗着有个开国元勋的曾祖父,顶着“官四代”的名号,出生浔阳陶氏家族的陶渊明29岁那年得了个下品小官——江州祭酒,大概相当于江州县的文化局局长兼教育局局长,干着大型迷信活动主持的活儿。
在当时,王谢两家是顶级门第,厅局级以上干部被王谢两家包了个全。
陶渊明的第一个领导就姓王,王羲之的儿子王凝之。这个姓氏,陶渊明就算奋斗一辈子也赶不上。
条条大路通罗马,但有人就生在罗马……
王凝之除了在书法上略有造诣外,就是个典型的重度中二症患者。
迷信“五斗米教”,还喜欢用鼻孔看人。陶渊明官职虽小,也是有傲骨的。四个鼻孔相对,不久陶渊明就“不堪吏职,少日自解归”了。
九品中正制的入仕规则,给陶渊明这样地位不上不下的读书人提供了可进可退的选择余地。
他可以弃官守拙而贫,也可以出仕苟得而富。
有选择就有矛盾,有矛盾就有纠结。有曾祖父的余荫庇佑,当官容易,归隐也容易,陶渊明可以很任性。
正经八百的公务员,说不干就不干了,要回家种地,这事搁现在,得上热搜。
归隐后的陶渊明除了喝酒写诗,发现自己一点实用的生活智慧都没有。
不懂音律,不会经商,更不会撩妹,他那首让人老脸一红的《闲情赋》中的女主角,最后也没能成为他三任妻子中的任何一个。
吃过皇粮的人,突然离开官场,马上无任何特权、无退休工资、无医疗保险,还要腾退公房,“三无一退”的陶渊明也会“念此怀悲凄,终晓不能静”。
时间长了,纠结病也就犯了。居庙堂之高想着江湖之远,处江湖之远又不甘心中猛志。
种田实在累人,陶渊明的身板受不住,在家躺了一阵,饿得不行,又间隔当了几个部队的文官。
41岁那年,陶渊明脱离军职,主动要求当了彭泽县令。
在这个沼泽湖泊星罗棋布的穷地方,陶渊明兢兢业业地查户口,得罪了隐瞒实际人口逃税的大地主何泰。
何泰的靠山是浔阳郡督邮刘云,刘云三番五次以检查工作为借口刁难陶渊明,要他必须着官服来见。
陶渊明觉得实在闹心,当县长80余日就辞职了,这次他彻底活明白了,下了决心,归隐田园。
朝廷曾想返聘他,召他任著作郎,虽说是比较低级的文官,但也能使他衣食无忧,但他以“种豆南山”拒绝了。
说到种豆,别以为陶渊明很会种地,他种地的水平其实很糟糕,“种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可见一斑。
东晋农作物品种已经很丰富了,97个小米品种,36个水稻品种,12个苜蓿品种。至于他为什么要种豆,而不是小米稻谷?那就不得而知了。
被历史过度包装的偶像,
往往自带流量
人们总是赞美他“不为五斗米折腰”的刚烈气节,总是羡慕他那洒落悠然的人生境界,却往往忽视了他面临的人生难题,诸如穷与达的选择、贫与富的交战、生与死的焦虑。
在官场上甩手不干的人多了去了,有的跪倒在佛祖的蓬台之下,追求虚无缥缈的彼岸世界;有的嗑药裸奔,幻想肉体的长生不老;而陶渊明在儒释道交融的文化背景下,选取了一条迥乎世俗的人生道路,在平凡的人间生活中达到一种审美的超越。
被历史过度包装的偶像,往往自带流量。陶渊明的粉丝多,黑粉也多。
陶渊明的粉丝团里有王维、白居易、欧阳修、苏轼、韩愈、黄庭坚、王安石、朱熹、辛弃疾、曹雪芹、鲁迅、朱光潜、梁启超……都是些当过官甚至是大官的人。
而官瘾最大却没当过一天正经官的李白却总diss陶渊明,说他一个大男人不去救世济民,跑到东篱下采菊花,绝对不值得交朋友。
五仕五隐的陶渊明活成了一个形容词,活成了古今隐逸诗人中无人超越的大V。
他让挣扎在仕途中的骚客们多了一种生活选择,中国文人从此都有了“归隐梦”。
可真正能归隐的又有几个呢?
隋朝开始施行偏向寒门取士的科举制,寒门也能出贵子。寒窗苦读十余载,只为一朝金榜题名时。
既然走上人生巅峰,迎娶了白富美,谁还舍得为了一时意气使多年努力付诸东流?再入仕难,归隐也不见得容易。
真想辞职有时也没有陶渊明这样自由,比如你不幸遇到朱元璋,你说你不干了,啥意思?绝对“杀无赦”!
即使在公务员趋向职业化的今天,当人被生活高压工作高压舆论高压逼出“新三高”,一天要开八个会,被这个头衔那个职位捆绑分身乏术时,人人想当陶渊明。
可我们又能隐到哪里去?哪里才是我们的桃花源?
归隐无去处,徒羡陶渊明。
真隐士自有放浪形骸的诗酒风流
他的命一半是诗给的,一半是酒给的,连带着他的诗都飘洒着浓浓酒气。
酒对陶渊明来说,是刚需——平生不止酒,止酒情无喜。暮止不安寝,晨止不能起。
不贪杯的人,永远也无法真正进入陶渊明几近酗酒的生活。
陶渊明担任彭泽县令时,曾“在县公田悉令种秫谷”,就是用全部公田来种酿造酒的粳——在他心里,喝酒可比吃饭重要多了!
不止陶渊明一人如此。东晋时期,战乱离散,酒水盛行。
据《全上古三代秦汉三国六朝文》记载,东晋时一郡断酒一年,就省米百余万斛,超过本郡的田租数。
这种状况下,灾年时,各地禁酒的诏令屡见不鲜。不过这一时期实行的是榷酤制度,绝大多数时间允许百姓酿酒自用或出售。
陶渊明嗜酒不是因为战乱,不是因为纠结,而是单纯的喜好,就像吃饭睡觉一样,是一件自然而然的事。
慕名而来造访他的人很多,不论贵贱,一视同仁,喝多了一样下逐客令:“我醉欲眠卿可去”。
庐山东林寺著名的慧远法师邀请陶渊明去寺中作客。陶渊明说:“寺庙不能喝酒,您那里要是允许我喝酒的话,我就去。”慧远居然破例答应了,醉酒后的陶渊明在庐山的一块大石头上睡着了。
许多年后朱熹路过那块石头,听说了陶渊明醉酒甜酣在此,于是绕着这块石头吹起彩虹屁:“每寻高士传,独叹渊明贤。及此逢醉石,谓言公所眠。”
晚年的陶渊明时常与颜延之厮混在一起,就是在他死后,给他写诔[lěi]文的那个颜延之。
颜延之知其好酒,家贫不能常得,时常接济他。每次见面,都要留下二万钱给陶渊明,陶渊明背着老婆全部送到了酒家,以便签单。
以当时的物价酒价,二万钱估计可以让他好好享受像五粮液这样的高端酒了。
与酒为伴,忘怀得失,晏如也。
暮年,他早已不再纠结于仕与隐,而是“但恨在世时,饮酒不得足”。
(执笔:陶野 统筹:周黎洁 徐丹宁 编辑:张维嘉 视觉:乔琦宇 王祺 监制:王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