柔情,词短情长。
君来高歌饮,惊散楼头飞雪
南宋淳熙十五年,金大定二十八年(1188年),冷风如刀,万里飞雪。
雪未住,风未定,冰雪覆满地。
一层覆一层,盖不住天地间的寂寞。
辛弃疾无边的寂寞。
被朝廷削去一切职衔后,辛弃疾隐居山林,给自己取号“稼轩”,自此要做一个农民。
48岁这天,辛弃疾不顾全身病痛,突然起身上了楼,目光炯炯。
他在等待一个人。
陈亮,一个奇男子。
在辛弃疾23岁活捉叛徒张安国的时候,20岁的小青年陈亮,用一篇《中兴五论》大骂奸臣秦桧一伙丧权辱国,震惊朝野。
他三次被冤下狱、两骂宰相、六辱朝纲,从不阿谀奉承、溜须拍马,一生致力抗金。
后人称之为“狂生”陈亮。
这次相约,本来是三个人的故事,朱熹以不愿参与政事为由,爽约了。
陈亮冒着大风雪跋涉800余里而来,自浙江东阳到江西上饶。
800里怎么了?风雪算什么?我就要去!
上次见辛弃疾过小桥时,他的马三次跃起又退回来,小青年大怒,拔剑斩下马首。
徒步,前进。
我就要去!陈亮目光炯炯。
见到陈亮,辛弃疾病好了大半,两个男子结伴同游鹅湖,风雪中纵论天下,筹谋北伐。
聊了整整10天,第11天,陈亮要回家了,匆匆别去。
也就是陈亮走后的第二天,辛弃疾难过得不行,想抄近路把陈亮追回来。
天,又降大雪,堵住追路。
半夜酒醒,辛弃疾在灯下填一阙《贺新郎》。
数天后,陈亮来信,两人书信来往唱和,各自写了三首《贺新郎》。
事无两样人心别。
问渠侬:
神州毕竟,几番离合?
汗血盐车无人顾,
千里空收骏骨。
正目断关河路绝。
我最怜君中宵舞,
道男儿到死心如铁。
看试手,补天裂。
——《贺新郎·
同父见和再用韵答之》
著名的“鹅湖之会”,见证了一场男人间的友谊。
12年后,朱熹病逝,朱熹学说被宣布为“伪学”。
他的门人弟子不敢前往吊唁,但辛弃疾却视禁令如无物,前往哭祭,并留下了一句铁骨铮铮的悼词——
所不朽者,垂万世名,孰谓公死?凛凛犹生!
关于男人的友谊:你我之所以成为朋友,因为从你身上看到一个我。
怎消除?须殢(tì)酒
1140年,辛弃疾出生于山东济南。
一个不折不扣的北方汉子,高大威武、雄姿英发。
陈亮这样形容他的长相:眼光有棱,足以照映一世之豪。背胛有负,足以荷载四国之重。
辛弃疾英勇豪爽却在感情上内敛被动,从妻子到侍从几乎都是被别人安排的。
他的妻子范氏是老丈人一手安排的。
辛弃疾23岁见赵高宗时,被同样是北方归来的范邦彦赏识。
范邦彦托朋友带辛弃疾来家里吃饭,饭吃完就说要把女儿嫁与辛弃疾,婚礼一切费用都由范邦彦出。
妾和侍女有朋友送的、有主动看上他的,还有大舅子妻子范氏哥哥送的。
他喜欢给她们用叠字取名,邓广铭在《辛稼轩年谱》中说他“侍女之可考者先后凡六人,曰整整、曰钱钱、曰田田、曰香香、曰卿卿、曰飞卿”。
一个山东汉子从北到南,少年到白头。
40余年的南归生活里,没有想过为自己安家定居,拖家带口。频繁调任江西、湖北、湖南等地37次,7次遭弹劾,20年被罢官闲置。
第一次罢官,十年;第二次罢官,八年。用他自己的话说,人生能有多少个十年八年?
闲下来的辛弃疾开始建房子,一建就是大别墅,两座!
1181年(淳熙八年)春初,41岁,在上饶(江西信州)兴建带湖新居庄园。
1188年(淳熙十五年)正月,48岁,在期思渡(江西铅山)修建了一所别墅,给附近一清泉取名为瓢泉。
当时,朱熹听闻辛弃疾房子如何壮观,便前去参观。
谁知一进门就被吓坏了,朱熹说“以为耳目所未曾睹”,不光没见过这么宽广的大别墅,连听都没听说过。
辛弃疾的房子大到把朱熹吓坏了的程度,南宋作家洪迈记载,“其纵千有二百三十尺,其衡八百有三十尺”。大概有100间房那么大吧。
就是在这样的岁月里,辛弃疾过着与自己志向无关的生活,他是寂寞的。
虽寂寞,但辛弃疾还有酒。
醉汉眼里,万物都是憨态可爱的。
50岁罢官后在江西上饶,闲居带湖。
这天,辛弃疾喝醉了。
他突然停下醉酒摇晃的脚步,扶着旁边的石头,踮起脚好好看了一眼,又看一眼,醉眼朦胧中辨认许久才发现,前面飞流直下的瀑布……啊,原来以前多次酒醒就在这里!
岁月竟在来来回回中不知多少次了。
这一次才仔细看明晰眼前的景:田野里柔风轻露,酒醉的人满眼温柔,看着万家灯火,听着欢声笑语……感恩夜里风露对千顷稻香的滋润。
又一次,喝醉在松树旁。
辛弃疾问身旁的松树:“我醉成什么样子了?”
扶着松树起来后,却怀疑松树要扶自己,一把推开还说道:“一边去吧!”
画面感太强了。这个憨态可爱的老头喝醉后,一肚子不合时宜,又不便明言,戏耍起了一棵松树。
56岁那次更搞笑,和酒杯杠上了。
他把自己多年来喝酒贪杯的罪行怪到一个酒杯身上。
想象自己和自己的酒杯对话:
辛弃疾:我现在患病变懒、鼾声如雷都是你靠近我的错。
酒杯:刘伶是古今最通达的人,经常乘一辆车,带一壶酒,令人带着锄头跟随,他说醉死何妨就地埋。
辛弃疾:哎呀,可叹啊,你对自己的知心朋友竟然说出这种话来,真是薄情寡义令人伤心啊!
你现在赶快离开我,不然我现在还有力气把你摔个粉碎。
酒杯连忙拜谢,俏皮地说:你赶我走,我马上离去。你招我时,我也一定再回来。
……
画面感真让人忍俊不禁,辛弃疾这个老头喝醉的时候简直萌出天际。
这老头的萌,真是无处不在。
登上赏心亭,看看破败的山河,生气狂拍栏杆。
见到春天花开了,却害怕花一开,春天就要过去,说春天能染绿万物,却染不黑自己的白须。
听人家说白发是愁白的,他就拍手笑沙鸥,说江上的沙鸥浑身雪白,真是一生愁苦。
上饶的房子被烧后,迁居瓢泉新居,喝多后说看不见平时的几座山峰,怀疑山被什么人半夜推走了……
他喝醉的时候最萌,但萌的时候你别笑。
那是被甩了一记耳光的北伐梦,像雷声隆隆在胸中一直作响……
灯火阑珊处,柔情在心
辛弃疾的词是两宋存词最多的,他继承了苏轼豪放词风但不止于此,他用强烈的爱国主义思想和战斗精神写出了对整个时代的期望和失望、民族的热情与愤慨,他的“将军百战身名裂”“铮铮铁马”,与南宋小朝廷的“剩水残山”“烟柳断肠处”千年对望。
绍兴三十二年,金大定二年(1162年),夕阳沉落在断肠的烟柳迷蒙之处。
辛弃疾去建康见宋高宗,在等待召见时,少年辛弃疾心心念念着一件事,要去看看他的山东老乡李清照的住处。
金兵攻占青州之前,她携带“归来堂”整整十五车的金石古籍,跟随逃难人群去找丈夫赵明诚了。
故居已无处寻,却寻到前朝宰相王安石在秦淮河边留下的茅草屋,想起他的《桂枝香·金陵怀古》“……至今商女,时时犹唱后庭遗曲。”
嘉泰三年(1203年)夏,丁宗又启用了63岁的辛弃疾。
而辛弃疾跑去见78岁的陆游去了,住在绍兴城外鉴湖的陆游是他心中抗金的一面旌旗。
湖面碧水清清,岸边林木葱茏。
辛弃疾见陆游家里陈设简单,房屋破旧,想为他建一座新宅,但被陆游拒绝了。
两个相差十五岁的人,论诗议政,成了忘年之交。
历史不经意间把辛弃疾定位为“南宋著名爱国词人”,他与苏轼并称“苏辛”、与李清照合称“济南二安”,有“词中之龙”之称。
可,辛弃疾一生以恢复为志,以功业自许,壮志难酬而把满腔激情和对国家兴亡、民族命运的关切、忧虑,全部寄寓于词作之中。
邓广铭《辛弃疾传》后记中这样说:“我虽然以为不应当把辛稼轩只当作一个词人看待,但辛稼轩毕竟是以词人著称于当代和后世的……”
犹记,初到杭州。
南宋绍兴二年(1132年),杭州暖洋洋的香风吹得贵人如醉。
宋高宗赵构已把杭州变成了汴州,歌舞不休。
南宋淳熙元年(1174年),辛弃疾从北方回到南宋,看到的杭州是这样的:
正月十五的晚上,天上烟火万点流星,地上元宵灯千树花开,宝马香车、凤笛美人,月光灯火、满城狂欢。
在这个“人间天堂”,辛弃疾在寻找。
一个不在“蛾儿雪柳”之众、却独立在灯火阑珊处,不同凡俗、不愿随波逐流,自甘寂寞的人……
在灯火阑珊处,时光催促了复杂的眼泪,眼泪凝结成了千古的诗句。
只道,
词短情长。
东风夜放花千树。
更吹落、星如雨。
宝马雕车香满路。
凤箫声动,玉壶光转,
一夜鱼龙舞。
蛾儿雪柳黄金缕。
笑语盈盈暗香去。
众里寻他千百度。
蓦然回首,那人却在,
灯火阑珊处。
——《青玉案·元夕》
月自东斗落乌啼,轮回来去。
千年共此月。
每个你举杯放盏间,清而不薄厚而不浊的重碧五粮液,做你心所同然者,共你对千年一笑。
(执笔:张丽梅统筹:周黎洁徐丹宁编辑:田甜视觉:乔琦宇王祺监制:王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