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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凡的世界》与改革开放40年

2018-10-23 08:42 来源 : 北京晚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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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今年是《平凡的世界》出版30周年。《平凡的世界》是第一部全景式描写改革开放之前和改革开放初期整个中国城市和乡村发生巨大变化的长篇小说。其中有带着对未来憧憬的年轻人,还有经历了十年时期、还没有完全适应新的社会形势的老一辈。《平凡的世界》是作家对当时的社会现实做出的最敏感的反映,可以说是改革开放的一部史记。今年也是改革开放40周年,本月举办的第三届北京十月文学月的主题为“文学与时代同行”。中国社科院教授、文学评论家白烨与鲁迅文学奖、茅盾文学奖等文学奖的评委、文学研究者张柠对话,探讨《平凡的世界》的创作与改革开放40年。

■ 路遥在用生命写作

白烨:先说一下《平凡的世界》的影响:《平凡的世界》第一卷发表在1986年,第三卷写完一起出版是1988年,今年刚好是出版30周年。《平凡的世界》出版后影响非常大,某种意义上来讲,是读者把它选择出来的。这本书一开始在文学圈没有引起大家足够的重视,但从1988年3月起,中央人民广播电台开始播出这本书,播了四五个月,听众特别多,估计有3亿人听过。我听编辑讲,每天编辑部收到的读者来信要拿麻袋装。文坛随之开始关注这部作品,后来它获了茅盾文学奖。现在每年这部小说要印100万套,至今共印了1700万套。

张柠:先有好作品,后有市场,图书不是先策划设计一个市场的。作家呕心沥血创作出精品作品才有市场。现在流行的许多文化创意产业是先想象什么能卖钱,路遥走的才是文艺创作的正路。

白烨:毋庸讳言,现在很多作家是为了获奖而写作,网络作家为了粉丝或名气写作,从而带有很强的功利性,而路遥就是想写一部自己满意的书。他并没有陶醉在人生喜悦中,而是花了三年时间充分全面地准备:一是大量阅读中外从古到今的优秀文学作品,二是到学校、工矿、企业、机关单位实地查访,三是花了很长时间翻十年来的《人民日报》、《光明日报》、《陕西日报》。他手指头都翻烂了,就缠上胶布翻。他的《早晨从中午开始》会把你看得惊心动魄,写作怎么会成为那样一种工作,把自己搞得睡不成觉,吃不上饭。写第一卷时他在煤矿,写到天昏地暗,根本不知道天是黑的还是亮的,有时候写饿了找不到吃的,饿着肚子继续干活,这种情况一般人做不到。写第二卷时他在陕北的县招待所,天很冷,他手被冻僵了,捏不住笔,笔不断往下掉,他就拿一盆热水,把手泡热了再继续写。他烟瘾比较大,就买一条烟,撕开,再把十盒烟撕开,烟扔地到处都是,桌子上,凳子旁边,地上,需要时随手拈来。后来他肝腹水开始吐血,一边看病一边写,在癌症把他击倒之前完成了第三卷。

张柠:路遥写作的方式是典型的古典式写法,就是用生命在写作,许多俄罗斯作家如别林斯基,就是一边吐血一边写。这样的写法到了20世纪,特别是20世纪中后期以来,很多作家不敢这样写。意大利知名作家卡尔维诺说,:我对这种“重”写法表示敬意,但个人主张“轻”的写法。轻的写法是养生式写法,对作家本人很有好处,但对读者未必有好处。你写得很开心快乐,最后作品是不是有分量,能不能留下来,能不能感人肺腑,能不能有影响就是个问题。我能理解路遥这种古典式的写法,大西北的作家写作都比较卖力,也确实留下了很多经典作品。

白烨:我感觉很复杂,作为读者我敬重这种付出和投入,作为朋友我又对他把生命搭进去可惜。他去世后我很自责,作为朋友我没有尽到责任。他在文学上带有殉道者的色彩,心比较狠,为了实现目标不惜一切代价。这种投入和付出一定会有相应的回报,就是作品本身的生命力。这给我们今天写作的启发是什么?有些作家出版的文集有40卷,装了两箱子,路遥只有《平凡的世界》,但是它留下来了。路遥走了,但他在作品里活着。

■ 好作品留下了人物

张柠:我第一次读《平凡的世界》并不是很喜欢。后来我在不同场合遇到很多不同读者,问我,听说你是研究文学的,请问《平凡的世界》怎么样。我反问:你觉得怎么样呢?他说我太喜欢了。类似的情况碰到好多次,我开始觉得必须重新读。每读一次跟上一次的感受都不一样,今年上半年我第三次读,因此我修正了此前对《平凡的世界》评价的一些观点。其中有一个非常重要的修正就是,20世纪以来长篇叙事文学留下了多少让我们能记得住的人物形象?其实不多,孙少平、孙少安人物形象立住了。现实主义写法中有故事,有情节,有人物,这一点太重要了。

白烨:《平凡的世界》之所以让大家这么喜欢,是因为作品塑造了一系列的人物,尤其是孙少安和孙少平。普通农村青年怎样在艰难困苦中把握自己的命运?如何能不向命运低头,遇到挫折不气馁?故事通过两个农村青年命运的遭遇和转折,写出了时代与社会的变化,把个人命运和国家命运勾连在一起。改革开放后他们抓住了机会,少安搞承包,办砖厂,开始有些机会了,使自己可以把握命运。他们的人生跟时代密切相关,时代不变,他俩的命运很难改变。今天我们讲改革开放40周年,好像没有全局性和整体性反映的小说,其实《平凡的世界》就可以在这个意义上反映。路遥心里有个想法,就是一定要把村庄背后社会时代的历史变迁写出来。就事论事真是很难写,所以他在里面尽可能穿插了在那个时代所遇到的问题,他写到了毛泽东逝世、十一届三中全会、小岗村农民承包对主人公的启发,可以说是对改革开放40周年侧面做出的反映。

张柠:路遥的写法非常巧妙。他心中积淀了那么多当代社会变革的信息,他把所有信息全部压缩在一个村庄里。这个村庄里有三个姓,孙家、金家和田家,三个姓氏代表了当时中国社会三种力量。一种是在传统社会里过得很好的田家,一种是改革开放之前在双水村里受压的,第三种是孙家,中间的状态。孙家有两个儿子,这两个儿子很厉害,他通过三个姓氏的人家变迁来反映中国社会改革开放的变革。软的方面就是青年男女情感的故事。硬和软同时支撑着故事发展,这也是他处理信息对我们重要的启示,所有的主题融合在不同的一对对年轻人的生活里,要花大量的心血,为什么他写的很累,因为要靠浓缩。文学界有一个说法叫炼金术,是指把生活的矿石和材料通过艺术构思的冶炼浓缩在一起,才能展现出艺术魅力。这是路遥在准备之前花了大量的心血做的。

白烨:这个作品还有一点设计是比较独特的,就是写了大量外国文学名著对少安和少平的影响以及对他们在人生困难的时候支撑作用和滋养作用。比如少平上学时看了《创业史》和《简爱》,少平去了煤矿之后还看《红与黑》,甚至还给大家讲《红与黑》的故事,在看不见任何光亮的巷道里品味这个故事。文学作品对年轻人有多大的作用,作品写得非常充分。文学作品呈现出另一个世界,让他们除了现实之外,还有另外一种向往性的东西。回想我当年在农村,十五六岁参与劳动,劳动强度很大,干完活之后非常累,不知道从哪弄来一本书,看得如醉如痴,这本书看完又看了一本书,后来我才知道是《艳阳天》和《女性创业史》。书在农村传来传去,已经破得没有书皮了,但好作品会给你打开另外一个世界,让你沉浸在阅读所带来的想象里。农村青年的文学爱好太重要了,如果没有文学,生活就会非常无奈。

■ 回归现实主义的原点

张柠:路遥用农村背景和城市背景的设计,描述了一个青年是怎么样让自己的身体充分地展开、自由地移动。孙少平这个人物形象和符号最重要的特点就是他从双水村移到县里,后又到煤矿去。移动需要什么样的条件?需要没有人束缚你,这就是改革开放重要的成果。联产承包责任制给一个农民自由移动的权力,这是孙少平一生都在做的事情。整个故事隐含着中国从计划经济时代向市场经济时代转型过程中,年轻人身体移动的状况。

白烨:《平凡的世界》在描写生活场景方面有个很大的特点,甚至是路遥人生的特点,那就是他始终在城乡交叉地带的特殊环境氛围中写人物。写主人公在城乡交叉地带的犹豫、困惑和迷茫,写出了城乡之间事实上存在的差异,同时写出了它们之间的某些互动。比如城市把现代文明带进来,会让你心旌摇动,会带来新的诱惑和吸引,让你很难抉择,可你只能选择一个,选择这个就失去那个。他把这种困惑写了出来,没有明确答案,我们必须跟着他一起想,他把这个困惑甩给了读者,把我们带入思考。

那时文学创作的观念正在变化,那时正对现实主义进行反思。我硬着头皮看了第一卷,看完后印象非常不好,觉得平淡无味,平铺直叙。那时我的观念在变,他的观念没有变。我希望他把现实主义方法更新发展一下。当着路遥的面不好意思批评,我给路遥写了一封信,我说你这个作品写得不好,没有在人生基础上继续前进,而是在后退,至少是止步不前。路遥看了以后非常生气,回了一封信说,我知道你有你的道理,我也有我的道理,希望你耐着性子再看看后面的。

后来我开始看第二卷,印象好了,看第三卷,印象又好了,为什么?第二卷把人物关系、场景和冲突都摆出来后,开始抓人了。第三卷继续往上走。按照常规,长篇三部曲第一部会写得最好,但他的不是,第一部很慢很散,第二部相对紧凑,第三部同样是这样。这很难得。长篇能这么写,说明他还是有准备有后劲的。

路遥常用“我”和“我们”叙事,代表着一群人在写作,读者看的时候顺便把自己揽进去了。路遥把“你”变成“我们”,让你不能成为旁观者,必须一起进入情景,你不可能无动于衷。

张柠:尽管在如何写的问题上他有很多瑕疵,什么都写,事无巨细,但有一点他做得不错,就是回到现实主义最初的起点。他的现实主义不仅是方法论,也不仅是认识论,甚至成了本体论。他为什么要坚持的现实主义,这种现实主义是什么?就是文艺复兴以来确定的人本主义精神,以人为主,人有自由选择的权利及承担选择后果的能力。孙少平和孙少安就是这样的人,不断地选择,不断地承担后果,人的经验展开的过程本身构成了这个小说完全的自主价值,不需要求助于别的东西。这是基本的现实主义起点,因此他回到了人们思考问题的原点。

现代人思考问题的原点就是人的解放、人的行动、人的自由。这种人的解放与十一届三中全会以来提倡的思想解放完全吻合,改革开放40年的起点就是解放思想,重新释放人们身上被禁锢的能量,他塑造的人物形象实际上重回到了现代主义文学的基本起点。我们把十一届三中全会以来的文艺思潮、文学思潮、社会思潮称之为新启蒙思潮,重新接续了被外族入侵,被其他社会变故所中断了的20世纪的主潮,路遥既没有选择批判现实主义,也没有选择新潮小说的路子,选的是现实主义,他是回到中国的土壤上,中国的现实之中。这就是他的作品具有生命力的原因。

责任编辑:江文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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