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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明代书画市场的转变  

2018-07-05 11:28 来源 : 收藏投资导刊        作者:叶康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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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历史分光镜》中,许倬云说:历史“最不可预测的部分,最没有一定规范可以约束的部分,正是人类的自由意志。”在研究书画消费时,人的因素同样不容小觑。

唐志契在《绘事微言》中讲过一个故事:“王酉室得沈启南直幅四轴,极其精妙,吴中有一俗宦,闻其美而谋之,愿出二百金,王终不与。后王西园一见,坐卧画间两日,酉室谓画遇若人,真知己也,因述二百金之说,西园以一庄可值千金易之。”沈周的四幅画,有人出二百金谋购,有人愿“以一庄可值千金易之”。这个差价就充分体现了人的因素。因为人的因素是最不可预测的、最没有一定规范可以约束的,所以书画价格也就“乱象”纷呈了。

p104 明嘉靖 黄地青花凤纹小盘 大明嘉靖年制”六字二行 楷书款,嘉靖本朝

p105 明万历 五彩人物龙纹碗  “大明万历年制”六字二行 楷书款,万历本朝

“重古蔑今”与“今与古敌

在为明代书画家陈道复的一幅草书题跋时,李日华写道:“今人重古蔑今,留五百年后酬善价。”在李日华看来,明代后期书画价格特点是“重古蔑今”,即以古为贵。

以古为贵符合书画定价的一般规律,在明代后期颇有市场。故而高濂云:“古人之画,越玩越佳,笔法圆熟,用意精到,以人趣仿模物趣,落笔不凡,而天趣发越。今人之画,人趣先无,而物趣牵合,落笔粗庸,入眼不堪玩赏,何用伪为?”文震亨也说“所藏必有晋唐宋元名迹,乃称博古。若徒取近代纸墨,较量真伪,心无真赏,以耳为目,手执卷轴,口论贵贱,真恶道也。”又说:“蓄书必远求上古,蓄画始自顾(恺之)、张(僧繇)、吴(道子),下至嘉隆名笔,皆有奇观,惟近时点染诸公,则未敢轻议。”

但《万历野获编》的记载却与之大相径庭:

“玩好之物,以古为贵。惟本朝则不然,永乐之剔红,宣德之铜,成化之窑,其价遂与古敌。盖北宋以雕漆擅名,今已不可多得,而三代尊彝法物,又日少一日,五代迄宋所谓柴、汝、宫、哥、定诸窑,尤脆薄易损,故以近出者当之。始于一二雅人,赏识摩挲,滥觞于江南好事缙绅,波靡于新安耳食。诸大估曰千曰百,动辄倾橐相酬,真赝不可复辨,以至沈、唐之画,上等荆关;文祝之书,进参苏米,其敝不知何极!”

这段话的大意是说“玩好之物”的价位不是“以古为贵”,而是“今与古敌”。如永乐剔红与北宋雕漆同价;宣德铜器与三代尊彝同价;成化瓷器与五大名窑之瓷器同价;沈(周)唐(寅)之画与五代的荆(浩)关(仝)之画同价;文(徴明)祝(允明)之书法与北宋的苏(轼)米(芾)的书法同价。

沈德符的说法并非夸大其词。万历四十三年(1615)春仲,汪珂玉就不惜以“古豆小彝、陆子刚白玉九螭玦、关仝《春山溪阁图》、白阳《习斋图》”换取沈周的画作《吴山》、《越水》。

导致“今与古敌”这一现象的原因主要有两个:

其一是古代的器物书画“日少一日”,“今已不可多得”,“故以近出者当之”。所谓“近出者”,其实可以看做是一种奢侈替代品。当某种奢侈品因为存世太少而无法满足需求时,消费者便会去寻求数量较多的奢侈替代品。宋代书画消费繁荣,古画无法满足需求,消费者就用当代绘画以为替代。

赵希鹄的一段话颇能体现书画消费者的心理:

“古人远矣,曹不兴、吴道子,近世人耳,犹不复见一笔,况顾、陆之徒,其可得见之哉?当以目见者为准,若远指古人曰:此顾也,此陆也。不独欺人,实自欺耳。故言山水,则当以李成、范宽;花果则赵昌、王友;花竹翎毛则徐熙、黄筌、崔顺之;马则韩、伯时;牛则厉、范二道士;仙佛则孙太古;神怪则石恪;猫犬则何师尊、周照。得此数家,已得奇妙。士大夫家或有收其妙迹者,价已千金矣。何事远求太古之上耳,目之所不及者哉。”

王家范说:“珍藏品由古趋近,反映了江南收藏爱好更趋普及。”亦为洞见。由于收藏爱好的普及,收藏家日众,而古代器物数量有限,必然会导致由古趋近。

其二是江南好事缙绅与徽州耳食富贾的“倾橐相酬”。据詹景凤说:“文太史初下世时,吴人不能知也。而予独酷好。所过遇有太史画无不购者,见者掩口胡卢谓购此乌用。是时价平平,一幅多未逾一金,少但三四五钱耳。予好十余年后吴人乃好,又后三年而吾新安人好,又三年而越人好,价相埒悬黎矣。”

其三是受“厌常喜新,标奇览异”的士风影响。据顾炎武说:“蓋自弘治、正徳之际,天下之士厌常喜新。风气之变已有所自来。”又于慎行有言:“先年士风淳雅,……近年以来,厌常喜新,慕奇好异。”书画作品大都古质今妍,消费者多喜新、尚奇。如陆树声所言:“夫物古质而今媚,近来俗好多媚。”

为了满足需求,有闲阶层不断追捧新人。松江府学书画者“苟为缙绅物色,即自列千古名家,曰某为米,某为赵,某为大痴、叔明也。”范濂为之慨叹:“何古人旷世一见者,而今且比比于松耶?”

成化时期的书法家张弼,“在当时以气节重,其书学怀素,名动四裔。自吴中书家后出,声价稍减。”长江后浪推前浪,曾经“进参苏米”的“文祝之书”,也因消费趣味的变更让位于后来者。

据孙鑛所记:“(文徴明)在日名绝重,卿相无不折节,下至妇人童子皆知之。乃今殁后四十年来,人遂不购其书。”顾复也说:“(祝允明)当日声名迈三宋而上接鸥波,洵不虚矣。不百年而董宗伯挺出云间,希哲声价减其五六,再数年而王相国继起孟津,希哲声价顿减七八。呜呼。吾夫子所以畏后生也。虽然,举世以尖锋取态为工,秃颖崛强为古,而擅名者奚啻天渊也哉。”在文徵明去世四十年后,他的书法作品也备受冷落。祝允明的书法则因为董其昌和王铎的出现而“声价顿减”。正所谓后之视今,亦如今之视昔。鉴古知今,历史常常会以相似的面貌重演。

董其昌 仿巨然山水

沈周 《灞桥诗思卷》

唐寅 三忠图

从“重宋”到“重元”

明代后期,有闲阶层的鉴藏趣味开始向文人画转移,院体画逐渐受人鄙弃。

在《中麓画品》中,李开先说戴进“高过元人,不及宋人”。言下之意是宋画高于元画。《中麓画品》撰成于嘉靖二十四年,其时宋画与元画孰高孰下已颇多争议。不过,就整体来看有闲阶层的鉴藏趣味还是“重宋”胜于“重元”。但好景不长,到高濂著《遵生八笺》时(大约万历十八年),宋画就已经被当成“巧太过而神不足”的“院画”,有闲绅士开始“独尚元画”。

如《遵生八笺》所言:“今之评画者,以宋人为院画,不以为重,独尚元画,以宋巧太过而神不足也。”另一本影响较大的鉴赏书《考槃余事》也基本因袭了这段话,这表明“以宋人为院画,不以为重,独尚元画”的观点已经为有闲阶层接受。消费趣味由“重宋”转向“重元”。

王世贞对这一转变有着更为明确的说明,他说:“ 画当重宋,而三十年来忽重元人,乃至倪元镇以逮明沈周,价骤增十倍。”又说:“近来吴子辈争先觅胜国赵承旨、黄子久、王叔明、倪元镇画,几令宋人无处生活,余甚为扼腕。”

这个转变完成之后,消费者所追捧的古画就不是“宋画”而是“元画”了。

李乐在《见闻杂记》中说:“今天下诸事慕古。衣尚唐段、宋锦。巾尚晋巾、唐巾、东坡巾。砚贵铜雀。墨贵李廷珪。字宗王羲之、褚遂良。画求赵子昂、黄大痴。独做人不思学古人,且莫说国初洪、永间,只嘉靖初年人也不追思仿效。间有一二欲行古人之道,人便指摘讥贬。此谓不知类也。”由此可见,当时人追慕的古画,并非唐宋名迹,而是元代画家赵孟睢⒒乒淖髌贰

李日华也发现:“今绘事自元习取韵之风流行,而晋、唐、宋、隋之法,与天地、虫鱼、人物、口鼻、手足、路径、轮舆、自然之数,悉推而纳之蓬勃溟滓之中,不可复问矣!”张丑更是明言:“品画以元人为最,而元人中尤以子昂、子久、叔明为得其神,如彦敬、仲珪、元镇辈,今世饼金悬购。”

当然,理智的鉴藏家对“宋画”还是有所区分的,如何良俊说:“元人之画,远出南宋诸人之上。”把北宋之画与南宋之画加以区别。李日华也把“宋图画”与“南宋马夏绘事”区分开来。在他的《戏评古次第》中:“宋图画”位列第二,“元人画”位列第五,“南宋马夏绘事”位列第七。这里的“宋图画”应该指北宋绘画,如李成、米芾的作品。

从“重宋”到“重元”的转变是多重原因造成的,直接原因是宋画,尤其是北宋绘画存世量极少,历经靖康之难,多失于兵燹战乱,无法满足消费需求;深层原因则是有闲阶层消费时尚的转移。齐美尔说得好:“凭借时尚总是具有等级性这样一个事实,社会较高阶层的时尚把他们自己和较低阶层区分开来,而当较低阶层开始模仿较高阶层的时尚时.较高阶层就会抛弃这种时尚,重新制造另外的时尚。”士阶层建立了“重宋”的时尚,但当商贾开始模仿士阶层的行为,大肆收罗“宋画”时,士阶层又开始建立“重元”的新时尚,以建立士商之间身份区分的新界限。

沈周 送吴文定行图并题卷

文徴明 新燕篇诗意卷

赵孟頫 《般若波罗蜜多心经》

由“名家”变“邪学”

钟钦礼、蒋嵩、张路、汪肇都曾是书画市场上颇受追捧的名家。钟钦礼“以上司多好其画”而傲人;蒋嵩享有“落笔时遂臻化境。非三松之似山水,而山水之似三松也”的盛誉;张路的画作被北方人珍若拱璧,“一时缙绅咸加推重”;汪肇“自负作画不用朽”,他的画价曾高达每轴二十余金。

然而,此一时也,彼一时也。随着消费趣味转换,这些显赫一时的“名家”竟然成为鉴藏家所不齿的“画中邪学”。

高濂在《遵生八笺》中说:“如郑颠仙、张复阳、钟钦礼、蒋三松、张平山、汪海云辈,皆画家邪学,徒逞狂态也,俱无足取。”他的这一看法很快为鉴藏界所接受。几部影响较大的赏鉴指南书,如《考槃余事》、《长物志》都抄录了这段话。

一旦被斥为邪学,市场认可度就会大打折扣。何良俊就对蒋嵩和张路的画作极为不屑,他说:“南京之蒋三松、汪孟文,江西之郭清狂,北方之张平山,此等虽用以揩抹,犹惧辱吾之几榻也。”陆容说钟钦礼“人品不高,虽工亦减价矣。”詹景凤说“往时”汪肇的画作“每一轴价重至二十余金”,汪肇大画四轴可以换得唐代大画家阎立本的一幅小画。逮至万历年间,方大汶把两幅汪肇的画作抵押给方用彬,索价为“一幅抵换绿绢,一幅烦当银一两”落差之大竟达二十倍。

所谓“邪学”,其实是鉴赏界对浙派画家的一种贬抑。据俞剑华说:“后人中于吴派之议论,以为吴派为画道正宗,以浙派为狂学邪派;……世人每以蒋三松、张平山而斥浙派全体。”

浙派画家遭到贬抑的原因是多方面的,最主要的原因是吴派画家的崛起。市场总是有限的,崛起的新人必然要挤占前人的位置。三吴地区是明代后期的经济文化中心,依托乡邦的人际脉络,吴地的书画家和鉴赏家很快建立起话语霸权。

崇吴贬浙的深层原因在于宗族观念和乡土意识。一般情况下,藏家大都钟情于同姓名家和本地名家的作品。王世贞就很青睐二王的书作,每提及二王他都自豪地称之为“吾家右军”、“吾家右军大令”。再如董其昌一提到董源,张口闭口都是“吾家北苑”。由于他提倡南北分宗,崇南贬北,所以他更喜欢购买南宗气息的泼墨画作,“辛卯(1591)请告退里,乃大搜吾乡四家泼墨之作。”(《大观录》卷十二)他还时时不忘对本地书画家大肆褒扬。兹举数例如下:

吾乡陆宫詹以书名家,虽率尔作应酬字,俱不苟且。(《画禅室随笔》卷一)

吾乡莫中江方伯书学右军,自谓得之《圣教序》,然与《圣教序》体小异。其沉着逼古处,当代名公,未能或之先也。(《画禅室随笔》卷一)

吾乡画家,元时有曹云西、张以文、张子正诸人,皆名笔,而曹为最高,与黄子久、倪元镇颉颃并重。曹本师冯觐、郭熙,此帧则仿巨然,尤异平时之作,藏此以存故乡前辈风流。(《画禅室随笔》卷二)

乡土意识在很大层度上影响着鉴藏家的好恶。通过研究李日华,林逸欣发现:“李日华除了对苏州、松江两地的画坛提出批评之外,对于家乡嘉兴一地先贤遗老的书画作品,他不但尽其所能地购买收藏,还写下大量的赏鉴文章,希望籍着这些举动,宣扬本地的书画文化,实践其文人士大夫品位的延续。”在《味水轩日记》中,李日华对本地画家大加赞誉,对松吴画家则颇多微词,如万历四十四年一月二十六日,“胡雅竹之弟五朝奉者,携姚云东(姚绶)《春溪垂钓图》来阅,笔甚古淡。题律一首,书法张句曲(张雨)。此老铁手腕,真仲圭(吴镇)之裔,其撒然自得处,未落时流恬滑套中。而松吴之人,以浙派庇之,此正松吴近习不可医之根也。”姚绶就是嘉兴本地画家,《明画录》说他“生平类晋人风调。工山水,仿吴仲圭,墨色淹润。”

文徵明 松荫对坐

吴伟 松风高士图

责任编辑:徐可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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