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则臣一直梦想着写一部关于运河的大书。不仅写它的历史,也写它的当下。从古至今,无论中西,河流都与人类的生活息息相关,但将河流作为创作的主要题材的,尚不多见。上世纪八十年代,作家张承志的小说《北方的河》曾以六万多字串起四条北方大河,众多北方河流在激情奔涌的文字中迸发出雄健的气魄,引起很大反响。与张承志描绘自然河流的壮阔不同,徐则臣耗时四年写就的最新长篇小说《北上》,以三十万的宽阔篇幅讲述了人工开凿最早、流贯南北、穿越历史的京杭大运河。
大水汤汤,溯流北上,“北”是地理之北,亦是文脉、精神之北。大运河是中国地理南北贯通的大动脉,也是中国历史的一面镜子。小说跨越运河的历史时空,从漕运废止的1901 年,到申遗成功的2014 年,通过中西不同背景下两代人的命运与际遇,探讨大运河对于中国政治、经济、地理、文化以及世道人心变迁的重要影响,书写出一百年来大运河的精神图谱和一个民族的旧邦新命。
运河上,时间在回响
在《北上》的扉页中,徐则臣引用乌拉圭作家爱德华多•加莱亚诺的名言:“过去的时光仍持续在今日的时光内部滴答作响。”近日,在十月文艺出版社主办的《北上》研讨会上,小说中所体现的“时间性”成为与会专家们谈论的焦点之一。
评论家邱华栋将这部作品称作“站在新时代看百年历史和千年运河的文学佳作。”小说写作特点之一即展现摄影这一现代工具与运河历史叙事之间的对照,如人物小波罗、孙宴临的摄影行动,孙宴临的摄影课程等等,他们仿佛从时间深处和以大运河为背景的画框里浮现出来,成为时间的主人,映照出20世纪中国社会历史的变化发展。“《北上》里真正的主人公是这条大运河,徐则臣想表达很多东西,同时以若隐若现、草蛇灰线的方式处理,这是其写作的巨大突破。”
评论家张莉认为,在《北上》中,时间变成了容器,这个容器是西方公历时间、清朝时间和当下时间,是不同意义的汇聚,也是文明的碰撞。小说运用“双线并性、上下交汇”式的时间叙事,1901年和2014年两个时间点作为重要意象被频繁提及。徐则臣站在运河文明自信的角度书写《北上》,将运河作为时间的主体和史诗本身,而非以时间为主体,为读者带来阅读惊喜,也成为小说陌生化的表达方式之一。
会上,评论家杨庆祥提到数字114,包括114年,114查号台……114是一种双向数据链,串起着世界和民族、历史和现实、文化和人性。时间的层叠和积压成为奇观式的景象,《北上》显示了一个后发国家在时间上的混乱性,而时间的混乱性恰恰是一种创造力,在这种混乱的时间里面可能创造出一种新的历史或者新的发展。
评论家贺绍俊对小说的结构布局表示赞赏。在小说布局中,徐则臣既不把故事讲满,也不拘泥于故事,所有的线索都是草蛇灰线,留下很多空白让读者想象。“在1900年,小波罗坐着船北上,一路走运河,遇到几个中国人。关于这些中国人后代的历史,徐则臣并非是画一条清晰的线,而是通过虚线,为读者留下很多想象的空间,当历史和现实形成呼应,文学的魅力就出现了。”
“到世界中去”
作为当代中国最具世界视野的作家之一,“到世界去”始终是徐则臣文学谱系中最为重要的主题之一。
邱华栋在与徐则臣聊天时不断地讲,中国作家在创作时要将人物和题材变得更为广阔。中国作家应该像大英帝国时期毛姆那些作家,写关于全世界的故事。关于“到世界去”,徐则臣曾这样解释,“眼睛盯着故乡,人却越走越远。在这渐行渐远的一路上,腿脚不停,大脑和心思也不停,空间与内心的双重变迁构成了完整的‘到世界去’”。
在作家宁肯看来,徐则臣开始于朴素的《跑步穿过中关村》,到《耶路撒冷》开始有巨大变化,《北上》是其创作的一个高峰。在这部小说中,他开始以国际化视野看待世界,在全球化的背景之下构筑小说,从世界来看运河,也从这个运河看世界。
同时,评论家贺绍俊也借用“鱼、熊掌、大龙虾”的比喻指出徐则臣创作走向世界所面临的两难处境。“假如运河是鱼,历史是熊掌,要反映中国近百年的历史风云,这是很宏大的主题;同时还要很好的回答运河作为申遗成果的价值、意义在哪里,这又是一个主题;除了鱼和熊掌外还有一个大龙虾,这个大龙虾就是世界。徐则臣的心很大,他要将大运河放在世界的格局中写,要从运河看世界,同时也要用世界的眼光回望看运河,这是一个更大的格局。三者如何兼得,徐则臣暂时还没找到结合点。”
将土地与河流写在纸上,成为精神家园
在评论家李林荣的记忆里,大运河在很长一段时间都是充满恶臭、被废弃的状态,周遭野草蔓生,无人问津。“通过《北上》看到的运河,和通过《北上》读到的运河,完全不一样。《北上》的出现让长篇补史和述史的传统变得非常闪亮。长篇小说在当下各种话语密集的情况下,不光可以记述历史、留住历史本身的状态和一些记号,还可以挖掘历史,更重要的是可以拯救历史。”有了《北上》,运河又复活了,和运河有关的真实的历史、人文、传统再次被拯救出来。
李林荣还谈到,徐则臣的小说从《耶路撒冷》《王城如海》再到《北上》,一条红线贯穿到底,他一直在写我与世界,我与非我。这个世界和非我意味着世界的远方,陌生的文化、陌生的价值观,我与非我、我与世界之间的规划与反规划,张力如何消解,这是他在创作世界里的生存情结,也是整整一代 “70后”共同的精神特质。
“运河作为一个象征体与中国的历史形成奇妙的对话。”杨庆祥这样形容《北上》,如果不写运河,那么运河就不存在,就是一滩死水,所以这部作品是长期的心灵之物。“《北上》这部小说既历史又审美,既当代又过去,既中国又世界,是综合性的文化表达”。
张莉也认为,《北上》在某种程度上恢复了中国长篇小说应该有的长度、宽度和密度。“徐则臣有文化自信和写作自信,更有作为运河儿女的自信。小说家最大的光荣就是给予养育你的土地与河流以回报,将它写在纸上,成为无数人的精神家园。”
人物小波罗在去世的时候说:“京杭运河究竟有多伟大,你在威尼斯永远想象不出来。”这句话不是豪言壮语,而是具有生活气息和强烈隐喻性的“实在话”。大运河就这样神奇地沟通了古与今、中与外,通过讲述时间与河流的秘密,展现“一条河流与一个民族的秘史”。